秋深了，风卷着红叶飞翻，一层一层往镜湖山脚堆积。
马房值守的衙役正在清点今年新配下来的岩炭。北疆酷寒，入了秋就要准备熬冬了，有钱的人家早早的就烧上了地龙，门帘子窗户都拿绵麻封死，到了北风呼号雪积三尺的日子，屋子里仍然暖意融融，还可以温酒赏院子里的风景。贫苦点的就难过些，勉强拢个炭盆取暖，早晨起床，棉被上铺一层霜。像兵营这种清贫的地方更不用提，当官的军饷吃得满嘴流油，恨不得手底下兵士都喝风吃土才好，怎么可能花钱给兵士置办过冬用度？到了大雪封城的日子，众人不过是借着年轻火力壮，一起苦熬而已。
可如今不比往年，新上任的白大人在吃穿住行上面大方得很，入了冬早早的就往各房配齐了炭材和冬衣，满满当当塞了一屋子。炭是上等的岩炭，没烟又耐烧，火气温，不熏人。冬衣也是厚厚实实续满棉的双层大衣，没用灯草绒凑数。他们哥儿几个架着大车把东西搬回来，心里居然对即将到来的寒冷冬天升起了一丝儿期待。
他们吃饱穿暖，免不了替白大人操心，算算营里吃食用度，每天都是让人咂舌的大数字。怕是白大人陪尽了身家，也不过是勉强支应！听说将来众兵士还要配齐铁铠重枪，和北军将士一样威风，这笔银钱又得白大人四处奔走筹措。兄弟们一时感慨，一时替白大人忧愁，商量着至少把马草钱替白大人省下，每天留一人值守，其他人上山去打马草。
他们不过是几个人私下商量，却没曾想各房衙役都是如此打算，邻近山上马草被打了个干净，每天都有人送成束的马草到马房来，几天就攒够了过冬马草，他们正经马房的衙役反而没使上什么力。
衙役一边感叹，一边清算岩炭，计划着如何节俭，才能为明年省点数目。他正低头思忖，眼角余光瞥见外面似乎有马车挡住了马道，顿时一阵恼火，探出头大吼：“马道是你停的地方吗！往边上挪！”
他本想再骂，看清了那马车的模样，却猛地住了口。他面前是一架黑蓬马车，拉车的双马一色油光水滑的枣红皮毛，厚厚的黑色马衣上用银线密密勾勒出猎豹和刀刃交叉的图案。这么华贵的马车，又带着猎豹和刀刃的徽记，不是寻常兵士将领可以用的东西。
他的声音惊到了拉车的枣马，两匹马一起打了个响鼻，不安地挪动着巨大的马蹄。
一只手从马车帘后伸了出来，拍了拍马身，安抚了躁动不安的烈马。过了片刻，马车上那人揭开门帘跳下了马车。只见他眉目清朗，唇边微带着笑意，穿了一身戎装挂着长剑，腰上的军牌漆着青头。
是个武将。
衙役一时大惑不解。不过此人必是北军将领无疑。北军将士多跋扈，这位大人眼瞅着职位颇高，却在此下马以示尊敬，想来是好意。于是他上前施了个礼，问：“这里是镜湖山兵营，大人可是来找我们白千总？”
沈立下了车，先四面望了一圈。但见兵道整肃，营外新扎了齐人高的桦木栅栏，和以往凋敝荒落的镜湖山兵营大不相同。他微躬身回了礼，笑道：“正是。还请兵总引路。”
衙役忙道：“不敢当。小的只是府里拨下的仆役，还没这个资格当白大人的兵呐。” 边说，边虚跨一步，请沈立先走。
沈立跟着衙役进了兵营。他听这位衙役语意里对白明起颇有敬崇之意，就微微留了神，边走边左右打量。
这样一看，不由微微心惊。他跟着端威在军队里历练这么些年，虽然没有亲上战场，北军的各大营却都轮转了一圈。这沉肃严戒的兵营布置，井井有条的值守防护，他只在一处见过。
振策上将军的亲兵营。
当时振策上将军坐镇主帐，周围兵帐围拱了三层，随帐亲兵都是清一色的烙银鳞甲和暗绛披风，都有一匹自己亲手养大的战马和亲自磨利的碧纹重剑，他们全都面容整肃，带着血腥的杀伐之气，令人不自禁的低下头来，心生敬畏。
振策上将军，那可是带兵三十余年的老将军！他手底下的亲兵大部分都是北军将士的遗孤，由他自小教导，视作亲生骨肉。一辈子的经营，战场上领兵出生入死多少回，才带出来支令行禁止，强悍无畏的队伍？可如今这镜湖山，不过是一处小小的屯兵营！没有丰厚的粮草温养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武器配备，光凭白明起一手料理，为何也隐隐有了威慑森严之象？
沈立一路走，一路心中突突而跳。
此时正是众兵士操练的时候，兵道上偶尔有什长领着自己的队伍经过，兵士们挺拔魁梧，额心俱是一抹青印，见着沈立就沉默着侧身让路，眼神却不曾闪避。那无形的威压好像一堵墙推在他身侧，却约束着，没有对他造成威胁和侵犯。
他们擦肩而过，一直沉在胸口的压力猛然一松。沈立转过身，默然注视着兵士们远去，他探询的视线被警惕的兵士察觉，有人回头瞥了他一眼，视线冰冷锐利，好像闪亮的刀锋。
百战之兵！
只有无数次的濒临生死，出入杀场，才会有这样凛冽强悍的气势！那是血腥杀气涵养出来的决断，是屠场里磨砺出来的锋锐，这种人一但上了战场，将会是摧拉枯朽的可怕力量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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